游客来稿 | 王村往事

如果说张家界的美在山与石，那些千万年地质演化而成的石灰岩，页岩，砂岩（地质分类上都属沉积岩，有着美丽的动植物化石）以及重力崩塌，风化，水流溶蚀等等形成的奇峰仙石。那么来到王村（土司王王府所在地，故名王村），也就是后来的芙蓉镇，我的着眼点不在那部有名的电影，电影讴歌了荒唐年代里的人性光辉，不在米豆腐和“豆腐西施”，尽管同行的姐姐们穿了民族服饰，纷纷在导游说的正宗米豆腐店打卡留影。

而今而言，芙蓉镇是一个因旅游而兴的古镇，这样的古镇在江南及中原地区并不罕见，当然芙蓉镇的特色稍稍鲜明几分，“挂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镇”，这句宣传语加上神秘的土司王朝，确实也多少有些独特性。

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王村往事，一个崇山峻岭之中，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，一个土皇帝管辖下的湘西不毛之地，如何在时间的长河中崛起，兴盛，最终又流星般陨落，只留下瀑布，五里石板街，土司楼，风雨廊桥，西式教堂，议事广场，摆手舞的戏台，溪州铜柱，河岸码头，叫人凭吊感怀唏嘘不已。

当然，这一切都与一条河紧紧相连，这条河现在叫酉水在沈从文的文字里，更多的称之为白河。湖南因位于洞庭湖之南，故称湖南，又有三湘四水的别称。“四水”中的湘江因湘江战役，红军长征路上最惨烈的一场突围战，而被大家熟知，流经湖南省会长沙。“独立寒秋，湘江北去，橘子洲头”，如今橘子洲头因有青年毛泽东的巨幅石雕，而成为游人必到之处。

说回酉水，酉水是“四水”中的另一条江沅江的最大支流，《汉代.地理书》上记载，“酉源山，酉水所处，南至沅陵入沅江，行千二百里。”酉水发源于武陵山区，流经大湘西全域，被称为湘西土家族的母亲河。由此你可以想象，山有多险峻多连绵起伏，水就有多清丽多九曲回肠，如果摊开地图，在广袤而深邃的武陵山脉腹地，你会在蜿蜒曲折的山谷地带看到一条细蛇般穿行的河水，它就是酉水。

酉水河日夜奔流，串起了卢溪，石堤，洪安，茶峒，王村，乌宿等有名的集镇，细究一下，这些集镇，或因流水长年冲刷，地势较为平坦，或物产丰饶，或踞重重山峦中的战略要冲，河水流经此处必舒缓，河滩众多且平阔，从而人潮拥挤商贸繁荣。就如东海岸的许多岛屿，波涛汹涌的东崖绝壁断然没法形成古村落，但好在沧海桑田地质演变中的岛屿也出低缓的山坡，出清澈的海湾，出绵软的沙滩，大海总有风平浪静时，于是就有码头鱼市，炊烟袅袅，鸡飞狗跳，人丁兴旺……

王村位于酉水之滨，因得酉水舟楫之便，上通川黔，下达洞庭，素有“楚蜀通津”之称，从文先生在《白河流域几个码头》一文中写道：“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清奇的码头，应数王村，属永顺县管辖，且为永顺县货物出口地方。夹河高山，壁立拔峰，竹木青翠，岩石黛黑。水深而清，鱼大如人。”

这里，顺着从文先生的文字，我们稍加推演一番，王村居酉水河下游，酉水穿过深谷险滩后至此滩平水缓，河面相当宽阔，而后并入沅江，沅江则通八百里洞庭，洞庭湖在三大名楼岳阳楼的岳阳汇入长江，而长江连接着中国最富庶的地区。于此，王村，一个山旮旯里不起眼的小村庄，终究在水运繁盛的时代，与大千世界得以媾和。鄂、湘、川、贵、赣，乃至江南鱼米之乡，辰州的煤，自贡的井盐，桐油，朱砂，棉纱，木材，茶叶，丝绸，山货，矿物，石锅鱼，布匹等等，因了水，在王村这个活水码头聚与散。

水依赖船，船依赖水手与纤夫，酉水多急流险滩，峭壁插天，水况极为复杂，就像国家非遗“酉水号子”唱的“酉水河，滩连滩，十船过后九船翻”，河海相连，我的家乡，舟山群岛上的渔民们，一样在浪尖上讨生活，险象环生，也一样有渔民号子，雄浑，坚韧，激越，嚎于天地之间，波峰浪谷之中，叫人感怀唏嘘。然后，有了人流物流，小商贩像候鸟迁徙而来，小作坊，小酒庄，裁缝店，酱油铺，当铺，烟花柳巷等，如树木生根，沿河沿山势像树的枝桠渐次伸展。（暖洋洋的秋日里，我们从王村码头一路上行，青石板街左侧，依旧可见溪水汨汨的四眼古井，水清幽而透凉，井水周边，辐射状排列有酒坊，米豆腐店，山货铺，饭庄，布号等等），最后，大商贾挟带资本而来，垄断一方营生，木材商，盐商，货运主，煤老板，钱庄大亨，桐油商等应运而生。贩夫走卒，水手纤夫，熙来攘往的过客，舟行酉水，夜宿吊脚楼，演着从文先生《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》里的戏码，生命苦短，欢愉及时，炊烟袅袅，暮色消沉。

商人们富甲一方，则大兴土木，现在芙蓉镇石板街上依旧保存着许多高墙大院，徽派，赣派，湘西土家建筑林立，蔚为壮观。而最大的王，高高在上，坐拥飞檐走壁的王府，和气势磅礴的土司行宫，甚至留下土司府对新妇”初夜权”的传说，叫人心生悲悯，又不胜唏嘘。可见，市井烟火，阶层迥异，从古至今，莫不如此……

一江白水河，一条石板街，悬挂的瀑布，一座千年古镇，追寻着王村的历史演变，我的老毛病又犯了，我想到了浙江境内的严州古城，古严州府曾与绍兴府杭州府齐名，因是新安江，兰江，富春江三江汇流处，因水而兴，曾是浙西与皖南的商贸重镇，古严州府的名头大到你无法想象，范仲淹，陆游，孟浩然，李白，徐霞客等等名人留下过足迹，更有六大名著与其剪不断理还乱，比如《水浒传》中宋江率一众兄弟攻打方腊的乌龙岭一战，折兵损将，死伤惨重，而乌龙岭正是严州府的门户，扼严州要冲，地势险要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。当然，“暗淡了刀光剑影，远去了鼓角铮鸣……一页风云散啊，变幻了时空”，严州城终因水而兴也因水而衰，随着水运衰败，古城现在叫梅州古镇，名号比不上乌镇西塘，但历史积淀却非常厚重，古城门，护城河，作为府衙象征的牌坊，河岸码头，众多的古迹常常叫人回想起曾经的峥嵘岁月，和繁华胜景。就像我们熟悉的海岛重镇乘山，因渔而兴也因渔而衰，走在如今乘山的渔码头，鱼市街，海风扑面而来，仿佛百年渔场的盛况重现，波浪涌动，千桅林立，天南海北的人流在街市吵嚷而过，马达声响，月光下银白的鱼鲜甚至从码头堆到了街市……

如今的王村，喧嚣之后回归平静，土司王朝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，秋日上午，酉水河水光潋滟，码头上几条木质游船散乱地停泊着，游人不多，瀑布悬挂着，水流不急，绿色藤蔓随遇而安，叠罗汉似地伴水而长，河滩乱石，吊脚楼，木犀树，土司廊桥，街边老妇人的辣酱铺，目眼所及，皆安静美好，细水长流，不急不躁。芙蓉镇，我来过，看过，触摸过她的肌肤和心灵，若干年后，我想我还会再来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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